作者:王振忠 阅读次数:908 发布时间:2006-1-23 [大 中 小]
朝鲜燕行使者所见十八世纪之盛清社会
——以李德懋的《入燕记》为例
中国 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 王振忠
(原载尹忠男(Choong Nam,Yoon)编《哈佛燕京图书馆朝鲜资料研究》(Studies on the Korean Materials in the Harvard-Yenching Library),韩国,景仁文化社,2004年11月版)
摘要
由于朝贡关系,自明代以来,朝鲜入华使者纷纷将自己的沿途见闻诉诸笔端,留下了许多《朝天录》或《燕行录》。其中所提供的大量生动、有趣的珍稀史料,未见于同时代的中国史籍。本文利用燕行使者李德懋的《入燕记》上、下两篇,结合哈佛燕京图书馆收藏的其他朝鲜汉籍,对朝鲜燕行使者所见十八世纪之盛清社会,作一初步的探讨。李德懋于朝鲜正祖二年(清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入燕,本文具体探讨了李德懋在中国的交游人脉,盛清时代的政治状况,燕行沿途景观,书籍流通与中韩文化交流等。从中可见,域外汉籍可以为中国史研究提供诸多佐证,有助于从一些独特的角度加深对中国社会的理解。因此,朝鲜汉籍不仅是研究中韩文化交流的重要史料,而且对于中国史的研究亦颇有助益。研究清代中国的社会文化史,应置于整个东亚的文化背景中加以考察。
关键词:燕行使者 李德懋 《入燕记》 《燕行录全集》 盛清社会
Abstract
The society of the high Qing during the 18th century as observed by a Korean envoy to Beijing, in Yi Tongmu’s Ru Yan Ji
Wang Zhenzhong, Institute of Chinese Historical Geography, Fudan University, P.R.C
As a result of Sino-Korean tributary relations, from the Ming dynasty Korean envoys wrote many memoirs (e.g. Chochon nok(朝天录) and Yonhaengnok(燕行录)) about their journeys back and forth from China, and these memoirs provide a great deal of vivid and interesting materials which cannot be found in Chinese historiography of the same period. Yi Tongmu(李德懋) was sent to China in the second year of King Chongjo’s reign(1778) and wrote an excellent memoir about his journey. This article focuses on the society of the high Qing during the 18th century, including Chinese personalities Yi met in literary circles, the political situation of the high Qing period, the landscape of his journey, the circulation of Chinese books, and cultural communication between China and Korean. The primary materials include the Ru Yan Ji(入燕记), written by Yi Tongmu, as well as other rare books held in the Harvard-Yenching Library. In conclusion, the author points out that Chinese books held abroad contain invaluable materials for the study of Chinese history, and help us understand Chinese society from a special angle. Korean books in Chinese are important materials for the study not only of traditional Sino-Korean cultural relations, but also of the history of late imperial China. The social and cultural history of the Qing dynasty should be studied against the whole background of East Asia.
域外汉籍可以为中国史研究提供诸多佐证,在明清时代,东亚各国(尤其是日本和朝鲜)都留下了不少汉籍文献,对于这批史料的整理和利用,有助于从一些独特的角度加深对中国社会的理解。具体到朝鲜,因朝贡关系,自明代以来入华使者纷纷将自己的沿途见闻诉诸笔端,从而留下了许多《朝天录》或《燕行录》。1962年,韩国的成均馆大学校大东文化研究院出版有上、下二卷本的《燕行录选集》;2001年,韩国的东国大学校出版社又出版了一百卷本的《燕行录全集》。[1]其中所提供的大量生动、有趣的珍稀史料,未见于同时代的中国史籍。此前,明清史学界颇有关于《朝天录》和《燕行录》的研究论著问世[2],不过,鉴于《朝天录》和《燕行录》内容之丰富,其本身数量及相关史料之繁多,对它的研究实际上远未全面展开。[3]譬如,利用这批史料探讨盛清时代的社会文化,似乎便是一个颇可着力的侧面。
有鉴于此,本文利用李德懋的《入燕记》上、下两篇[4],结合哈佛燕京图书馆收藏的其他朝鲜汉籍[5],对朝鲜燕行使者所见十八世纪之盛清社会,作一初步的探讨。
《入燕记》的作者李德懋号炯庵(亦作青庄馆、雅亭或婴处),定宗子茂林君善生后。他生于李朝英祖十七年(清乾隆六年,1741年),曾任奎章阁检书官,官至积城县监,卒年五十三岁。[6]据各类碑传记载:李德懋生平博涉经史,每得一书总是边看边抄,据说,他读过的书大概超过数万卷,抄写的书也多达几百卷[7],长年的勤奋学习,造就了其人的博闻强记、贯通古今。李德懋所撰文章提倡创新,曲尽人情物态,绝不蹈袭前人的陈词滥调。著有《青庄馆集》[8],《入燕记》的上、下两篇,即收于该书的卷66和卷67。李德懋于正祖二年(乾隆四十三年,戊戌,1778年)以书状官随员的身份入燕。在朝鲜燕行使团中,书状官的职责之一是记录使行日记及闻见事件,回国后启呈国王,然后下承文院誊录。[9]据《入燕记》记载,李德懋于当年的四月十二日渡鸭绿江,五月十五日抵达北京。在北京逗留了一个月之后,于六月十六日离开北京,闰六月十四日渡江回国,七月初一日返回朝鲜京城。在燕京期间,李德懋“日与闽、浙间骚人墨客之来游宦者饮酒赋诗以为乐,……历览山川、道理、宫室、楼台以及于草木、虫鱼、鸟兽之名,而多所记识。及归,而名声日振”。[10]显然,燕京之行可谓“壮其心胸,广其耳目”,为李德懋赢得了极大的声名。
一、李德懋在中国的交游人脉
通常,朝鲜燕行使者前往中国,均殚思竭虑地扩大交游范围,以期尽其所能地了解中国的社会、政治及文化等诸多方面。他们主要是通过以下两种途径扩大交游:
一是通过先前燕行使者的交游人脉。李德懋在入燕之前,预先读过此前燕行使者所写的诸多《燕行录》。根据朝鲜人的看法,历来的《燕行录》中,最著名者有三家,即“稼斋金氏、湛轩洪氏、燕岩朴氏也。以史例,则稼近于编年而平实条畅,洪沿乎纪事而典雅缜密,朴类夫立传而赡丽闳博,皆自成一家,而各擅其长”。[11]稼斋金氏即金昌业,湛轩洪氏也就是洪大容,而燕岩朴氏则指朴趾源,他们分别著有《老稼斋燕行录》(通称《稼记》)、《湛轩燕记》和《热河日记》。朴趾源入燕及其《热河日记》之作在李德懋之后,在此姑置勿论。李德懋在《入燕记》中,曾多次触景生情,提及“金稼斋”或“老稼斋”[12],显然,他是熟读过金昌业的《老稼斋燕行录》。另据李氏后人回忆,李德懋在未出道之前,即与洪大容颇有“雅契”[13]。所谓雅契,应当是指他与洪大容有着很好的关系[14]。洪大容游燕京时,曾遇山西人邓汶轩,与之过从并有书信往返[15]。后邓子寄其友郭执桓(封圭)诗《绘声园稿》一册给洪大容,而后者即托李德懋加以评点。[16]据李德懋之子李光葵《先考积城县监府君年谱(上)》记载:朝鲜英祖四十九年(清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六月二十六日,李德懋评《绘声园诗稿》,一共写了序文及一百六十余段文字。[17]李德懋还将洪大容燕行时与杭州名士严诚、陆飞和潘庭筠等人的笔谈以及前后的来往书牍(这些都见于洪大容的文集[18]),抄删而为《天涯知己书》,并加以评论。[19]另外,李德懋在此次燕行途中路过三河县时,更为洪大容圆满了一个心愿(详后文)。由此看来,李德懋对于洪大容的使行阅历以及其人所著的《湛轩燕记》,应当是暸若指掌。
透过先行者的帮助,李德懋很快便与中国士人接了上头。五月二十三日,李德懋和朴齐家一起前去拜访李鼎元和潘庭筠,地点是在吏部附近潘庭筠的寓舍。潘庭筠字香祖,一字兰公,号秋串(亦曰兰(土它)),浙江钱塘(今杭州)人。生于乾隆壬戌(1742年),李德懋入燕当年登第,官庶吉士。在这之前,“丙戌年洪湛轩大容遇香祖于逆旅,悲恻不忍别,以其诗文书画,翩翩名士也”。丙戌年即乾隆三十年(1765年),当时,洪大容与潘氏成了莫逆知交。[20]除了结识潘庭筠外,洪大容入燕时,还与孙有义等人过从甚密。这些人,后来也成为李德懋入燕后的重要人脉。《入燕记》记载:
孙有义,字心裁,号蓉洲,居三河,洪湛轩之所亲也。昨夜余逢蓉洲于通州,蓉洲以为:洪公前托余得湖州士人严铁桥(诚)遗集及小照,我已得之,寄置于三河盐店吴姓人。君过三河,可以索之,归传洪公。及到三河,馆之比邻孙嘉衍,即蓉洲之从弟也。盐店吴姓人已闻朝鲜人将回,置蓉洲所托铁桥遗集、小照于嘉衍之家,余乃索来,此亦奇也!诚字力闇,乙酉岁湛轩逢陆飞、潘庭筠及诚于燕市,诚有志于为己之学,湛轩尤所眷眷者也。不数岁,诚病疟而死,遗书湛轩,言甚悲恻,绝笔也。湛轩求其遗集及小照凡十年,今始得之,若有数存焉。蓉洲亦醇谨有长者风。
“铁桥遗集”,即《铁桥集》,亦作《(严)铁桥全集》,该书第四册和第五册为《日下题襟集》,收录有严诚与朝鲜使者交往的书信诗文。[21]
除了三河孙有义外,丰润谷家也多次接待朝鲜使者。丰润位于入燕必经之道,早在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燕行使者洪受畴即有《赠谷韬臣》和《丰润》诗[22]。其后,康熙四十年(1701年)姜钅见《看羊录》中,亦有《次丰润谷一枝韵》二首。[23]李宜显《庚子燕行杂识》:“到丰润谷(石奇)家,是应泰之侄孙,应泰撰《明史(纪事)本末》,以文著名,而此人则不文无识。炕室极其精丽,内贴‘耐轩’二字,满壁书画多可观。先君子赴燕时,副价洪参判受畴宿此家,闻其除去炕制,作房(土突),一如我国房样,今来见之不然,怪而问之,答云其房日久坏了。仍进果饼九器,且进酒茶。”[24]庚子即康熙五十九年(1720年)。此外,李宜显另作《壬子燕行诗》,其中亦有《还到丰润谷家,修屋许处,预酿酒以待,又饷茶果,其义可尚,遂赠以诗》,曰:“谷氏好兄弟,重逢识旧颜,萍蓬欣偶合,鬓发叹多斑,世业青编在,幽扉皓鹤闲,相思他夜梦,明月满关山。”诗注:“主人即谷应泰之从孙,应泰著《明史(纪事)本末》,故第五云。”[25]壬子为雍正十年(1732年),“第五云”则指诗中第五句的“世业青编在”。谷应泰(1620—1690)字赓虞,别号霖苍,顺治四年(1647年)进士,曾作户部主事、员外郎。顺治十三年(1656年)提督浙江学政佥事。《明史纪事本末》为其出任学政期间所编,全书共八十卷,分列八十个专题,记述有明一代各类事件的源流始末,各卷后附“谷应泰曰”的史论,其内容始于元至正十二年(1352年)朱元璋起兵,终于崇祯十七年(1644年)朱由检自杀。《明史纪事本末》成于顺治十五年(1658年),两年后,谷应泰即遭御史黄文骥的弹劾,后者指斥书中颇有违碍之处。据王树枬《胜水巵言》曰:“此书定州王文泉灏重刻于《畿辅丛书》中,曾(至?)其家搜原版,谓得之井中,已亡大半矣。盖当时霖苍以此书几获重谴,家人闻信,即将写版投井之中。后朝廷查阅,书中尚无违碍言语,并录入四库书中,竹(土宅)所谓私撰受累,即此事也。”[26]由于明代史事在清代前期的东亚极为敏感,故而谷应泰编纂《明史纪事本末》及其前后遭际,自然便为朝鲜人所瞩目。赵荣福《燕行录》载:“今皇帝为设明史撰修之局,以大臣领之,诸学士甚多,而数十年未就。路逢业儒者,问其何间当可纂完,则答以为李自成之变,起居注所录并见焚烧,只有阁老冯升家藏日记几卷,而太半不足,故所失累朝事迹,无人知之者,且其失辽、失沈之事,难于为言,迄今未就。而丰润人谷应泰为浙江提学时,合通记、本末、编年、世法等书,补以闻见,撰《通鉴纪事》一部五十余卷,而始自至正,止于顺治十年前。应泰死,而其子因刊行之”。[27]这里的“《通鉴纪事》一部五十余卷”,虽然书名及卷帙有所出入,但其所指当为《明史纪事本末》无疑。在这种背景下,燕行使者一过丰润,自然就会想起谷应泰,就会想到丰润谷家。乾隆三十年(1765年)洪大容入燕,他在《燕记》中记载说:“丰润素多士族,使行入城,持书画器玩求卖者亦多少年秀才也。有谷姓,自称谷应泰之曾孙,闻其家有郑渔仲《通志》一部三百卷,前朝印本,每卷价银一两云。”[28]这位谷应泰曾孙,后来也成为李德懋一行来往途中的铺家。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五月初十日和六月二十一日,李德懋等朝鲜使团成员曾两次途经丰润,寓居谷应泰曾孙之家。从朝鲜使臣方面来看,他们除了沿途打尖歇脚的实际需要外,也为了更好地打探或了解中国的民情风俗,故而非常乐于结交中国士人;而中国士人或是为了接交东国异人,或是为了与朝鲜人做生意,或是为了得到朝鲜的腊药(如清心丸、安神丸、苏合丸等)、纸张[29]等,也很愿意与燕行使者交往。
除了通过先行者的介绍外,在北京琉璃厂等处搭识中国人,也是燕行使者扩大中土交游的另一途径。洪大容之所以认识潘庭筠等人,最早便是通过此种途径。这在后来,几乎成了朝鲜燕行使者的惯例。对此,稍晚于李德懋入燕的朴趾源指出:“天下举人,海内知名之士多寓是中。”[30]道光十二年(1832年)入燕的金景善更总结说:“盖北京诸肆,在在皆然,而此厂(引者按:指琉璃厂)所储,多书籍、碑版、鼎彝、古铜与器玩之稍雅者,故名最著。且其坐贾者,间有南州秀才应第求官者,故游于市,往往有知名之士云。”[31]有鉴于此,朝鲜使臣游厂肆,除了购买古玩书籍外,物色中国文人并与之交往也是主要的目的之一。关于这一点,李德懋自不例外,《入燕记》下记载:“日前出游琉璃厂时,逢郓州举人黄道 、李宪乔,通姓名,今日朝两人来访,乃四库全书誊录官也。宪乔即地作七绝赠余而去”。除了邂逅相遇外,有时也通过琉璃厂书商,与中国的文人学者结识交往。[32]如朴齐家与黄丕烈等人的认识,即通过著名的琉璃厂书商五柳居陶氏。[33]
在北京,李德懋多次与潘庭筠笔谈。五月二十三日,潘“设盛馔待之,笔谈如飞,可补晋人清谈”,席间的盛馔大多来自南方,如“盐鸭蛋紫黑如玳瑁,荸荠如栗,……荸荠水中之草,无花;鸭蛋盐腌者,皆南物也”。在座的还有一些风流儒雅的著名文人,如李鼎元(字焕其,号墨庄),也是当年登科,官庶吉士。在李德懋眼中,其人“人品坦白,无矜骄气”。从兄李调元(雨村,字羹堂)[34],以吏部员外郎出为广东学政,“著书工诗,诗有名于世”,其诗卷“赡博宏达”。五月二十七日,李德懋再次拜访潘庭筠,“笔话移时,裁书送马头请酒于书状,送烧酒及山蔬海鱼以馈潘,潘甚珍异之”。六月初六日,李德懋前往潘庭筠处讲论文章,颇为莫逆。潘庭筠认为:“诗文贵雅驯,当从唐以前文字;虽用唐以后事,择而用之可也。”又手书李德懋的堂额“青庄馆”,“笔势端正”。并撰李氏诗集序以赠之,“遣辞清妙,但有脂粉气”。《青庄馆全书》中,收录有《题香祖评批诗卷》:“柳弹素入燕,抄《巾衍集》赠潘香祖,香祖喜而评骘,故寄此诗。”[35]《巾衍集》亦作《韩客巾衍集》[36],计四卷,为柳琴弹素所编,收录李德懋、朴齐家、柳得恭和李书九四家诗,由李调元和潘庭筠评论。
李德懋还通过潘、李诸人,结识了其他不少的文人墨客。李鼎元的弟弟李骥元(号凫塘),“年方廿四,文笔夙成,人品休休,问无不答,亦奇才也”。当时寓居于琉璃厂畔四川新会馆中的唐乐宇(字尧春,号鸳港,绵州人),是李调元童稚时代的朋友,时任户部员外郎,通晓易理、律历之类, “娴于名物度数”。住在魏染胡同的祝德麟,浙江海盐人,年三十七,曾为山阴蕺山书院山长,当时官编修,“学右朱子,诗宗香山,文许毛西河,音学广韵,盖与程普[晋]芳、李调元,郁然有艺林之重望”。祝德麟与李鼎元过从甚密,因在后者处见到李德懋和朴齐家的诗,大加称赏,品评李诗曰“赡而肆”,朴诗曰“苍而润”,故而得以与李德懋、朴齐家二人相知相识。此外,海宁诸生沈心醇,“明六书,藏古器,诗甚古雅,亦佳士也”。这些人,后来都成了李德懋在京期间时相过从的中国文人。
在李德懋归国前夕,潘庭筠、李鼎元和唐乐宇诸人均设馔以饯叙别,宾主酬酢,尽一时之欢。通过与中土文人的交往,朝鲜使者对于中国的社会文化有了更多的理解。六月初三日,李德懋在与苏州府秀才、塾师沈瀛笔谈中,就问及苏、杭之优劣。后者回答说:“江山胜概,杭胜于苏;闾阎繁丽,苏胜于杭。”苏、杭优劣之论,见于同时代李斗的《扬州画舫录》,从中国人的应答中,朝鲜使者得以了解江南的湖山名胜、商况市景。在此次笔谈中,李德懋还问及中国的婚丧礼仪,沈瀛回答说:“婚礼、丧礼如今俱亡了,可胜浩叹!”六月十一日,李德懋与朴齐家赴潘庭筠之约,“墨庄及沈匏尊(心醇)俱会,设馔叙别,又论文章”。潘庭筠曰:“侯方域之文有气力而不读书,魏叔子之文精,汪尧峰之文雄。”李德懋问:“归祚明与顾炎武俱有奇怪之目,此公论欤?”潘曰:“汪尧峰讥归祚明,李安溪传顾炎武,皆非平正之论。”这是对近世人物的评论。五月二十七日,在与潘庭筠的笔谈中,李德懋厘清了困扰朝鲜人已久的一些问题:“从前朝鲜人鲁莽,不识清姓,今行沿路问皇帝姓,皆云《百家姓》上头字。《百家姓》乃儿童所习,如《千字文》者,首书赵、钱、孙、李四姓,始知为赵姓也。然《盛京通志》载康熙御题先世碑有姓爱新觉罗氏,心甚疑之,至是问之。秋串曰:本朝姓爱新觉罗氏,见于《康熙御题文集》及《满州[洲]氏族谱》。《百家姓》乃宋初杭州人所作,宋姓为赵,故先言之。愚氓遵古读之,讹传以为当今之国姓。其次钱姓,吴越之姓,其次曰孙,曰李,乃吴越钱氏妃嫔之姓,明知其为杭州人所著也。”六月初九日,祝德麟和沈心醇又分别指出了李德懋诗中押韵通韵的错讹。这些,都反映了中韩两国学者之间的相互交流。
二、燕行使者笔下盛清时代的政治状况
朝鲜使臣虽然年年燕行朝贡,但对清廷却始终心存芥蒂。对于前明兴亡,则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早在洪大容入燕时,他与严诚、潘庭筠等人的笔谈中即曾说过:“我国于前朝有再造之恩,……万历年倭贼大入东国,神宗皇帝动天下之兵,费天下之财,七年然后定,到今二百年,生民之乐利,皆神宗之赐也。”对此,李德懋深有感慨:“今世哀慕者几人矣?余尝与人书,书‘明’字于极行,有一浮薄辈大笑,以为:明既亡矣,何必尊之?”[37]不过,在当时的燕行使者中,褒明贬清应是普遍的一种倾向。李德懋的《青庄馆全书》卷63中有“丙丁表”,对于明末崇祯九年至十年间(1636—1637年)历时六十日“虏乱”的惨痛经历,有着逐日的详细记录。[38]及至乾隆四十三年李德懋入燕时,“天地已是大清,日月早为乾隆”,尽管如此,李德懋还是特意前往煤山凭吊,但见“平地筑土成山,山上殿阁缥缈,此烈皇(按:即明崇祯皇帝)殉社之地,举手指点,不胜凄黯”。在不少朝鲜燕行使者眼里,明清鼎革,神州陆沉,山川早已变作腥羶之乡。在游览燕京辽蓟各地途中,李德懋时时流露出怀念前明的情绪,行文措辞亦颇具感情色彩。四月十七日,过草河口,夜召主人冯姓,询问明朝政令与清朝的差异。主人对曰:“明朝为政等级严截,故劳者虽劳,逸者亦逸;今朝政缓于等威,故无人不劳,或不如明朝。”通过与民间百姓的直接交流,李德懋得以了解清朝社会的基本状况。抵达北京后,他登览诸多名胜,彷徨踌躇,发思古之幽情,概叹中朝礼乐文章之不可复见:
往东安门谒太学,太学在北城内,有皇帝敕修文庙碑。乾隆初年,出内帑金二十余万两,一新前朝旧制,……门旁辄书满州[洲]字,殿中诸位版亦然。蕃人之书胡为乎?圣贤之神版如有明神,必不妥灵。版皆红漆金书,卓上列鼎彝尊罍,皆周制,亦皇帝内出也,尊凡二,插涂金木芝,甚不典。揭金书长联于柱,亦同神祠佛宇,圣人之所不取也。跻有子朱子于十哲之列,亦系文具,不足取法。殿宇宏敞,金碧照烂,俱非雅正。殿中恰铺棕毛席,赤黑如马鬣。笔帖式一人前导,而守门者到处索扇、药。殿门既开,光头赤身者及童男女拦入无节。使臣乌帽团领,行四拜于大门之稍东边,观者皆指点而笑曰:“场戏一样!场戏一样!”场戏者,演戏之人,皆着古衣冠故也。
这里详细状摹了太学宫殿的布置,对于各处书写满洲字等,均斥为不伦不类,以此隐涵着清朝的诸多举措,与先王的典章制度完全不符,换言之,在朝鲜人眼中,大清政权显然缺乏君临天下的正当性。在上述的叙事中,李德懋还特别提到一个细节,说朝鲜使臣入门时,守门者还到处索取贿赂。而殿门打开后,光头赤身者及童男童女的随便进出,更让人感到太学圣殿之形同儿戏。在当时,不少朝鲜士大夫都认为,自从明朝灭亡,天崩地坼,胡虏犬羊入主中原,即使是圣贤后裔亦剃头辫发,只有僻处海东的朝鲜仍然惓惓于朱明,独守先王之制君臣大义,严辨华夏夷狄之分,故而在实际上,明室犹存于鸭水以东,朝鲜成了地地道道的一个小中国——此即所谓的“朝鲜中华主义”。[39]因此,他们对于自身的衣冠打扮颇有孤芳自赏之态,认为只有朝鲜人才保留了前明的制度。《燕京杂识》即曾指出:“彼人(引者按:指中国人)有指我人衣服而嗟叹曰:‘此圆领衣也,好制度!好制度!’我人亦戏指其衣曰:‘此亦好制度。’答曰:‘不好!不好!此是犭达子打扮。’……盖是汉人,而可见其有思汉之心也。”[40]在清代的中国,明式衣冠在现实生活中早已荡然无存,只有在戏剧中才偶一可见。四月二十四日,李德懋一行看到边城周姓人办丧事,以芦簟设棚屋,作乐演戏。“棚上设绣帐,一人纱帽蟒绣袍绿(革呈),颐悬白假髯,踞椅主壁;二人纱帽红袍,左右踞椅,中设卓子;执事者二人,绣袍金帻,献杯。三人仍又唱词,音节多呀呀,而清婉可听,有时打话。此盖净丑外末各样打扮,而所演为郭令公宴对淮、蔡两帅也。髯者知为令公,三人俱下椅盘旋,锦衣男子各执金银瓜,围绕而入,进退周旋,容止可观”。对此,李德懋颇为感慨:“礼失而求诸野,汉官威仪,尽在戏子。若有王者起,必取法于此,可悲也已!”六月二十三日,李德懋一行人过野鸡屯时,见该处设簟屋演戏,“一人金(巾菐)头蟒龙衣,将兵之官;一人赤战笠红衣阔袖而侍立,褊裨也;亦有红巾绣袄者,执月刀,或持高招旗;红战笠、黑战笠者,各执赤棒竹箠,进退护卫,绰有可观”。观此,李德懋感叹道:“此可见明朝将兵官之军容也!”[41]由于中原衣冠已异曩昔,所以朝鲜使臣在进入太学大门时,旁边的中国人(不知是满人抑或汉人)竟会指指点点,讥笑他们的打扮像是做戏一样。这让朝鲜人深深体会到,不仅是宫殿景观今非昔比,而且,中国人连前朝衣冠都已不认识了。衣冠发式久为华夷种族之徽帜,但在当时,中华文物已荡然无存,先王衣冠法服皆尽为戏子辈玩笑之物,此情此景,岂不让人感慨万分?当天,李德懋“出太学外门之西,稍向北,有彝伦堂,中列坐凳、食卓不可数,左右翼廊皆诸生所居,而今则无一人,庭草芜秽。博士厅前有许鲁斋手植槐,昂藏可爱,筑坛护之。助教一人前导,使臣使译官金在协传语,曰:‘东国圣庙尊严肃敬,今此庙殿杂人纷拏,何也?’助教初若怃然,后又怫然:‘未可知也!’在东亚诸国,儒学是文明的核心,文庙显然具有标志性的意义。而文庙之破败,再加上衣冠的蜕变,凸显了华夏文明的沦替和衰落。 |